再逢秋[破镜重圆]

第93章


    郑淮明没有料到她还愿意见自己,幽黑的瞳孔中难掩震惊。下一秒,看到女孩发丝上雨珠接连滚下,他慌忙抽出一张纸巾,想要为她擦拭。
    方宜没有躲避,任郑淮明的指尖蹭过脸颊,而是拿出手机,输入一行字,递到他面前,目光灼灼。
    【你帮忙的事,还有骨髓移植的事,我都告诉她了。】
    郑淮明抬起的手滞仍在空中,眼里闪过片刻茫然。随即思绪就像湍急的河流被骤然冰冻,他张了张嘴,指尖的纸巾刹那被大力紧攥捏碎。
    方宜猜到他想说什么,一把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。凉得惊人,比雨水还要冰冷。
    她凭着一股失而不再得的勇气,写道:
    【你想让郑希怀着对哥哥的怨恨长大吗?你当年瞒着我突然提分手,你知道我在法国有多恨你吗?我一点都不好过!你这样不是真的对她们好!】
    郑淮明脸色煞白,用力闭了闭眼,像是无力承受这话语,轻柔而决绝地挣脱她的手,背过身去。他宽阔的肩膀在微微发抖,从口袋中摸索出一盒烟,打火机在指尖慌乱按下。
    “啪嗒、啪嗒——”
    狂风大作,微弱的火苗一次、又一次被吹灭。
    忽然,一辆出租车在街边停下。车门打开,一把明黄色的伞在雨幕中撑开,郑希小小的身影跳下车,朝这边跑来。
    脚步像被钉在原地,郑淮明默然看着她靠近。
    碎步停在几步之遥,郑希仰起头,水灵灵的眼眸躲闪,有些胆怯地望向这个名义上的哥哥。
    望着她局促的神情,郑淮明微怔,心口杂乱跳动着。郑希那清澈的一双圆眼、紧张时轻抿的嘴唇,与记忆里郑国廷的神色如出一辙,是那样熟悉。
    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伫立,他俯视着这个小小的女孩,一时不知她要做什么,默然对峙着。
    只见郑希小心翼翼地合起伞,咬了咬嘴唇,似乎鼓足了勇气——
    她踮起脚,飞快地将伞塞进郑淮明手中,转身淋雨跑回了车上。
    郑淮明下意识地接住,诧异地抬头望去。大雨滂沱,开敞的车门里,邓霁云的目光穿透细密朦胧的雨丝,猛然对上了他的眼睛。
    半晌,她微微颔首。
    出租车门“砰”地一声关上,渐渐在雨中悄然驶离,红色的尾灯彻底消失不见。
    郑淮明呆呆地站在原地,手中的伞湿淋淋的,微凉雨珠顺着他的手滚落。一抹鲜亮的明黄色,在阴郁灰暗的空气中,像是一簇火苗,将他贸然烫了一下。
    这把伞隔着疏远而体面的距离,隔着遥遥雨幕,带着某种释怀、歉意、告别,送到了他的手中,是那么轻巧,又那么沉重。
    方宜走到他身边,此时此刻,全然忘记了两人之间的爱恨嗔痴……她握住郑淮明的手,轻轻摩挲。
    这一次,他没有再躲开。
    她从包里取出那张单薄的信纸,递到郑淮明手中:
    【这是邓霁云托我转交给你的。】
    【这是郑国廷的遗物,他来北川治病时写下的,一直压在抽屉底下。】
    读完屏幕上的话,郑淮明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泛白。
    他眼中深邃晦暗,翻涌着一阵难以捉摸的情绪,轻轻打开了这页纸。
    那简陋的、折痕破碎的薄纸上,只有短短三行字——
    第一行的“郑淮明”三个字被反复划去,错开一行,写下:【儿子】二字。
    【婉仪走的那天,托我好好照顾你。】
    【爸爸没有脸再见你。】
    病中沧桑的字迹歪歪斜斜,折角顿挫,力透纸背。纸面几处拱起,隐约有曾被濡湿的痕迹。
    不足几十个字,郑淮明读完伫立原地,久久不语,纹丝不动。
    大风裹挟着雨星吹透他的衬衣,将纸角刮得哗哗作响,男人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塑,站在灰暗的雨雾中。
    方宜看不到纸上的内容,见他沉默,不免担心。她靠近了些,直到触上郑淮明的手臂,才发现即使隔着衣料,他的体温也格外滚烫,竟在无意识地颤栗。
    抬眼,只见他双眼通红,神色是无法言喻的悲痛,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潮湿。
    身体仿佛置身于一片云雾,时间被无限拉长,扭曲、撕裂——
    所有的感官都抽离开来,郑淮明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团温暖的沼泽,恍惚中,远远看见了年轻时的父亲。
    暖色的漩涡中,郑国廷的身形高大伟岸,眼里充满慈祥的笑意。他微微俯身,双手撑膝,笑看着年少的自己,说道:
    “这次出差错过了你的生日,是爸爸不对,爸爸给你买了模型飞机,你来看看喜不喜欢?”
    另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:“快去拆呀,你不拆妈妈替你拆了啊?”
    原来,这些年里,郑国廷对自己不只有恨。
    哪怕是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哪怕只是一瞬间……
    原来,叶婉仪也为他留下过一言半语……
    懊悔、眷恋、痛苦、释然……太多情绪涌入郑淮明的脑海,他的心脏犹如被密密麻麻的蛛丝所包裹,缠绕得喘不过气来。
    某种尖锐的疼痛在脑海间炸开,头顶传来一声巨响——
    闷雷伴随着暴雨炸开,无数细碎的声音,伴随着女孩焦急的喊叫声,如潮水般冲进他的耳畔。
    -
    回去后,郑淮明整整高烧了一夜。
    烧得咽不下一片药,退烧针都无济于事,难受辗转。盛文荣把过脉,站在床边无奈摇头,说这只能是他自己扛过去。
    体温计上的数字一度超过四十,方宜急得也跟着冒汗,一次次用湿水的凉毛巾给他擦拭皮肤降温,半刻不曾合眼。
    “郑淮明……你说我该怎么办?”她紧攥着他灼热的手,不断喃喃自语。
    突然,被握住的手指轻轻动了动。
    郑淮明满额冷汗,仍是紧闭双眼。
    可他似是听到了她的声声呼唤,眉头微锁,梦魇似的念道:“方宜……”
    听到这一声呼喊,方宜心头猛然一颤,浑身的血液跟着加快流动——
    他能说话了!
    黎明前夕,温度才终于降下去,郑淮明在意识挣扎中虚弱地陷入沉睡。趴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,方宜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去。
    见到他能解开心结、恢复健康,她是由衷真诚地感到庆幸。
    可这一刻,这些日子他的回避、退缩,也让方宜也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意——对于这个男人,对于他们之间的所有爱恨纠缠。
    如今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,或许到此为止、一别两宽对于他们来说,才是最好的选择。
    -
    然而从那天起,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。
    台风力美登录东南沿海,整座北川市连日暴雨、狂风呼啸。不少小树被连根拔起,横在马路中间,入眼皆是压抑残败,宛如世界末日。
    上午十点多,北川电视台同样笼罩在灰暗中,演播棚里却是一片明亮忙碌、人声鼎沸,近日十分火爆的大型医疗科普类综艺《健康医学说》正在筹备第五期录制。
    方宜刚走进去,李副导就热情地迎上来,与她握手:“方老师,这次能来救急真是太感谢了!今天b组的拍摄工作就麻烦你了!”
    由于山体滑坡,北川南向的铁路全部瘫痪,节目原本的一组摄像被困在了半路。方宜一大早接到通知,就立刻冒雨带团队赶来。
    “是我们感谢李导的信任。”方宜回以笑容,落落大方道,“我们团队已经就位了,都在十一楼的设备间,随时可以开始。”
    能参与这档节目录制、结实电视台的人脉,真算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。电话里匆忙,李副导说是经人推荐,方宜刚想问问是谁引荐,一旁的导演朝这边喊道:“老李,你过来看看这个。”
    “你们先准备着,开拍等群里通知。”
    李副导塞给她一份最新版台本就匆匆走了。
    方宜找到负责拍摄的总摄,简单沟通了今天的拍摄流程,就坐电梯回到楼下。
    十一层北侧都是设备间,昏暗的走廊尽头,最大的房间半敞着门,透出一线光亮。方宜思索着拍摄的事,走近了才隐隐听到一阵笑声。
    她推门而入,一眼就看到了窗边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。
    郑淮明正温和地笑着,将纸袋中的咖啡分给工作人员。他身穿一件清爽的杏白棉麻衬衣,气质温润、身材修长笔挺,站在人群中实在太过显眼。
    一旁桌板上还放着七八个咖啡袋,屋里几乎人手一杯。门边有几个电视台前来调度的年轻女员工,眼神都黏在了郑淮明的背影上,凑在一起说笑着什么。
    角落里,沈望正弯腰调试设备,表情几分僵硬。
    方宜一进门,同事笑道:“方老师,你男朋友来啦,还给我们带了咖啡呢,谢谢啊。”
    这一声不大,却正巧是较为安静的时候,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投向她。
    也包括郑淮明,他闻声回头,笑着朝她走来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