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深漏静,书房内烛影摇曳。楼朝赋独坐案前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的绣纹,想起片刻前那场荒唐戏码,男人唇角扯出一抹冷峭的弧度。
他岂会不懂母亲这番布置的深意?自南疆归来后,那些隐晦的试探、精心安排的“偶遇”,无一不是在提醒他那难以启齿的隐疾。可笑他们皆以为这是天大的憾事,却不知这具身子如今的状态,反倒合了他的心意。
想起往日同僚相约秦楼楚馆时的殷勤相劝,那些带着怜悯或讥讽的目光,楼朝赋只觉烦不胜烦。如今倒好,这孽根既然作废,反倒省去不少麻烦。案头堆积的卷宗,民间待雪的冤情,哪一桩不必儿女情长来得紧要?
男人执起朱笔,在待批的公文上划下一道凌厉的墨痕。烛火噼啪一声,映得他侧脸如刀削般冷硬。或许在旁人眼中这是残缺,于他而言,反倒是天赐的清净。情爱如蛛网,缠人筋骨;而案牍之上的黑白分明,才是他该穷尽心力之所。
窗外传来更鼓声,男人抬眼望去,月色正透过窗棂,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清辉。
“这样很好。”
楼朝赋垂下眼帘,继续批阅卷宗。
“孽根不举,反成幸事。”
朱笔搁下时,墨迹在卷宗上洇开最后一抹暗色。楼朝赋揉了揉眉心,这才想起还有位不省心的长辈需要应付。
“择日不如撞日。”
打定主意的人起身整了整官袍,推门踏入夜色之中。
廊下十六盏绢灯在晚风中摇曳,将男人玄色的身影投在青石板上,忽而拉得颀长如竹,忽而缩作浓墨一团。
忽地,楼朝赋想起三月前在松静楼初见姛枝的情形。
那时女子穿着月白襦裙,执一柄泥金团扇,正与几位文人品评《兰亭集序》。若不是鸨母点破身份,他几乎要以为是哪家书香门第的闺秀。哪像今夜这般,穿着近乎透明的纱衣,作出种种不堪姿态。
更可笑的是好友卢行临那桩旧事。
富可敌贵的皇商之子,为博佳人一笑曾包下整座松静楼三日,却连姛枝的厢房门槛都未能踏入。如今母亲竟将人直接送进他卧房,这般手笔若是传出去,只怕要成为全京城的笑谈。
楼朝赋加快脚步,九曲回廊边的湘妃竹沙沙作响,像是在应和着他心头的烦躁。虽已用两卷刑案压下火气,但想起母亲这般荒唐行事,楼朝赋仍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。
正院花厅的灯火透过茜纱窗格,将庭中白石甬道照得亮如白昼。还未进门,楼朝赋便听见母亲带着笑意的声音:“……你们是没瞧见归寅当时的神情..……”
男人停在阶前,整了整腰间玉带。推门时,满室暖香扑面而来,只见母亲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贵妃榻上,正捧着钧窑茶盏与侍女说笑。珊瑚红的帐幔下,她鬓边的赤金步摇随着笑声轻轻颤动,俨然一副计谋得逞的得意模样。
“母亲安好。”楼朝赋大步踏入厅中,朝着榻上的母亲林舒琼躬身行礼。他声音平静,却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。
“归、归寅!”林舒琼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,幸得身旁的玉桦嬷嬷及时扶住。她强作镇定,立刻从榻上坐直了身子,挤着讪讪的笑容道:“这么晚了,怎的还不歇息?”
楼朝赋却不接话,径直跪下行大礼:“儿子有要事禀报母亲。”
林舒琼见状,心知不妙,连忙向玉桦投去求助的目光。这位跟随她多年的老嬷嬷会意,上前一步道:“世子爷,夜深了,有话明日再说不迟。夫人也该安寝了……”
“玉桦嬷嬷,”楼朝赋抬起头,目光如炬,我有要事与母亲相商,还请嬷嬷带丫鬟们退下。”
厅内顿时鸦雀无声。林舒琼捏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,她这个儿子自幼便性子执拗,如今在刑部历练数年,更是养成了一副不怒自威的气势。她求助般地望向门外,盼着差去大营的夫君能及时赶回。
“母亲可知道,”楼朝赋缓缓起身,目光扫过厅内奢华的陈设,“按《大周律·职制律》载:039;凡官吏宿娼者,杖六十;若官员挟妓饮酒,亦坐此罪。039;又《吏部条例》明令:039;官员有狎妓宿娼者,革职查办,永不叙用。039;”
他每说一字,林舒琼的脸色便白一分。
“更有甚者,”楼朝赋步步逼近,”若官员宿娼事发,其直系亲属亦当连坐。轻则罚银降爵,重则......”
楼朝赋语声微顿,眼见母亲面色倏地褪尽血色,终是心下一软,将更重的话咽了回去。男人长叹一声,眉宇间染上几分难以掩饰的倦色:“母亲,此事就此作罢。只是日后万不可再如此行事。那姛枝姑娘...乃是行临心仪之人。”
“什、什么!”林舒琼惊得站起身来,罗裙曳地,“行临那孩子竟对姛枝那丫头……娘当真不知啊!归寅,你信娘,娘若是早知道,断不会……”
女人慌乱地绞着帕子,想起卢行临平日温润含笑的模样,心下更是懊悔难当。卢行临总是“伯母长伯母短”地唤她,待她如亲生母亲般孝顺,如今自己却险些……
“明日我便去卢府赔罪。”林舒琼急声道,“娘亲自向肇儿解释清楚,就说这一切都是娘糊涂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楼朝赋温声打断,上前扶住林舒琼轻颤的肩,“此事交由儿子处置便好。明日我自会与行临说明原委,母亲不必忧心。”
“好、好,归寅你可要好好同肇儿解释,万万不能因为娘让你们兄弟二人生了嫌隙。”
月色如水银泻地,将靖国公府的重重院落笼罩在一片朦胧清辉之中。正院花厅内烛影摇曳,鎏金香炉中升起的青烟与茶香交织,在母子二人之间萦绕不散。
楼朝赋看着怀中母亲紧张的神色,不禁莞尔。他刻意拖长了语调,带着几分少年时的顽皮:“母亲且宽心,此事孩儿自会处置妥当。只是——”男人话音一转,故作严肃地竖起食指,“您日后可莫再为这区区小疾劳神费心。若传扬出去,且不论儿子这早被言官参烂的名声……”
他故意顿了顿,果然见林舒琼急切地抬起头。楼朝赋眼中闪过狡黠的光,压低声音道:“纵是孩儿不要这脸面,父亲与您却还要在京城立足。总不能因着这点病症,让满朝文武看我们靖国公府强抢民女的笑话罢?”
“胡说!”林舒琼猛地坐直身子,气得连发间的步摇都晃个不停,“我儿这般品貌,那些浑说什么039;活阎罗039;的,都是眼盲心瞎之辈!若不是那些奸佞之徒作恶多端,我儿何须……”
林舒琼说越激动,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,连声音都带着颤。楼朝赋忙扶着她坐下,递过一盏温热的枣茶,轻拍着她的背顺气。
“母亲莫急。”他声音温和如春风化雨,“市井流言,何须挂怀?倒是孩儿在刑部这些年来,见过太多冤狱错案。每翻一案卷,便知百姓苦楚;每断一桩讼,更觉责任重大。”
他望向窗外月色,目光渐渐深远:
“儿所求的,不过是还天地以清朗,为黎民伸冤屈。至于这副身子、”男人淡然一笑,“既是天意,孩儿坦然受之。那些闲言碎语,不过如清风过岗,何足挂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