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一步都?如踩在刀尖上。钝痛从脚底传来, 清晰,明利, 疼遍全身。
十余次冬去春来,野杏也熟了一遍又一遍。即便此后?经年自己可以摘得更多野果, 身边再也寻不到?那个跟在自己身后?,扯着自己衣角, 一声声“好哥哥, 好哥哥”求自己去树上摘果子的?孩童。
这些年,九哥儿早说?服自己此生?再无缘见面?之人,此时?竟安然无恙躺在自己面?前。九哥儿指尖发抖,意识有些恍惚。
这张熟睡的?脸, 沉静柔和。九哥儿一时?也不确定和自己预想中的?样子,有几分相似。
他?眸心不错地盯着,看了许久,许久。
任性,又专注。像是执意要从这张脸上找回那曾经的?模样;亦或者非要寻个明白,自己不在场的?这些年,岁月可曾亏待于?他?。
晨光透过窗棂,斜斜照进来,长长的?睫羽投下细细的?影子。
窗外几声鸟啼,宛转悠扬。九哥儿第一次觉得这啁啾之声如此动人,听得人心中暖暖的?。
他?抬起手,想摸一摸那圆圆的?额角,一如儿时?那般。
忽然睫毛轻颤几下,一双亮晶晶的?眸子,看了过来。清澈,单纯,又带着些疑惑和惧怕。
“你是……九哥儿?”
然哥儿眨了眨眼睛,看着眼前这张温和中又带着点亲切的?脸,极力搜寻着记忆。
他?此前见过九哥儿,见过一次。只是当时?隔着五六个打手,也隔着薛骆两家的?恩怨。
“……你饿不饿?”
九哥儿俯身过来,声音柔和,无人察觉处快速用衣角擦了擦指尖溢出的?汗水,然后?拿了个软枕放在然哥儿身后?,让他?坐得舒服些。
“你想吃些什?么?我刚着人去买些现做的?点心。”
九哥儿弯起眼睛,目光柔和得似能将?陈年冰河融化。
然哥儿看着九哥儿,一时?不知如何应对。眼前可是府城第一茶伎,人人追捧,风光无两,此时?却低声下气到?对自己……近乎讨好?
这真的?是九哥儿?与此前印象中简直判若两人,全然没了上次带人抢夺金玉满堂时?的?咄咄逼人与不可一世。
“我……”
然哥儿刚想说?些什?么,忽然随着外面?脚步声响起,九哥儿像察觉到?什?么,猛然站直身子,向后?退了几步。眼角的?笑容也消失殆尽。
“公子,赵管家来了。”
话音刚落,屏风外绕进来一个中年男子。那人捧着一个木匣,向九哥儿颔首致意,一双眼睛却朝然哥儿这边打量过来。
像是这个时?辰了受审之人仍赖在榻上,甚觉不妥,那人眉心明显动了动。
“赵管家前来,所谓何事??”九哥儿示意那男子在坐榻旁的?椅子上落座。
赵管家忙收回视线:“老爷说?九公子辛苦,特命我送支山参过来。以及……”
木匣打开,是近乎尺长的?一支人参。
“谢老爷体恤!”
九哥儿恭敬朝上拱拱手,回头示意小厮收好,又见赵管家站着不动,一双眸子便风轻云淡地看着对方,摆上社交礼仪该有的?笑容,有礼有序,恰如其分。
“……以及老爷担心九公子人手不够,特意着老奴在此伺候笔墨。”
双方相视一笑。
这是不放心,明着派个人来监视。
九哥儿在榻上正襟危坐,请赵管家在一旁椅子上坐了,又命人奉了茶。既如此,那便公事?公办。
“赵管家,此人便是昨日二公子派人带回来的?然哥儿。”
九哥儿笑着介绍了下榻上之人,旋即换了副面?孔,收了笑意,冷冰冰对然哥儿拱下手。
“然公子好。在下九哥儿,是这悦来茶坊的?茶博士。此次二公子将你请来只为一件公事?。下面?做事?小厮行动粗鲁,多有得罪。这桩公事?呢,想必刘安等人多多少少已告知然公子。然公子是聪明人,自不必我多说。若然公子配合得好,自是你我两下皆安。若不然……”
九哥儿端起茶盏品了一口。没将?话说?下去,意思?是剩下的?,听话者自品。
然哥儿知道,这是在给自己补齐昨夜迷昏过去之后?的?情况。只是他?此时?心里乱乱的?。
刚才还好好的?,甚至对自己嘘寒问暖的九哥儿,随着骆府管家的?到?来,那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和掩盖不住的浓浓暖意,在他?身上陡然退去,一丝不剩。
此刻然哥儿面?前的?,变回他?印象中的名动府城的高傲茶伎。仍然是那个颐指气使?,为了利益,只会指派打手挥刀看向弱小的?一条骆家的?忠实走狗。
或许是自己睡得太久,脑子都?不好用了。有那么一瞬,自己竟然觉得眼前人是自己的?某位故人。
然哥儿摇摇头,自己真的?很可笑。
“九公子误会了。”
然哥儿微抬下巴,眼神带着不屑,或者说带着失望后的愤怒。
“刘安受伤之事?,与我无关,与各庄无关,更与我家公子无关。灭虫药剂方子上的?配料,确实有硫磺和生?石灰。但煎煮过程异常危险,此前我家公子再三提醒过大家,且莫擅自熬煮,等过些时?日配料充足了,他?自会做出来供大家所用。但是这刘安自己心思?不正,急于?求成且一意孤行,弄伤了手后?却要反过来诬赖他?人。”
然哥儿一向谦和温顺,今日不知怎么了,越说?越气,若此时?那刘安在现场,大有与之当面?厮杀的?架势。
九哥儿没急着回应,先是偏过视线看向赵管家,意思?是上头交代下来的?任务看着简单,但坐起来,委实花些心思?和手段。这不,眼前这绵软如白兔的?小哥儿,竟然要跳起来咬人。
大家都?是明白人。赵管家也看清楚了九哥儿的?暗示,讪笑着点点头。意思?是他?懂九公子的?苦衷,替上头办差哪有“容易”二字可言。有劳九公子,真是辛苦了。
九哥儿抿了口手中的?茶,眼眸微转,带上些夸张的?笑容。
“刘安是我们二公子手下当差的?。然公子所说?之事?若属实,我们二公子自会还然公子一个公道。到?时?让刘安亲自去府上谢罪,如何?”
然哥儿早从榻上下来,仍仰着下巴:“谢罪倒也罢了。刘安的?手伤是他?自己搞的?,他?自己去看郎中即可,与我们不相干。他?自己提出的?那200两银子,我们是不会给的?。我离开家这一天想必我阿叔还有公子他?们一定急坏了。此刻将?我放了,我们两下就算清了。”
说?着然哥儿抬脚就要往外走。
九哥儿给一旁小厮递个眼神。
小厮们忙严严拦住然哥儿去路,目露凶光:“不许走!”
“你们要做什?么!方才我已?说?得非常明白,刘安之事?与我们无关。放我走!”然哥儿打算绕过拦门小厮,奈何对方总能预判自己的?预判,几次夺门而不得,竟被牢牢负住手押到?九哥儿面?前,摁在冰冷坚硬的?青石地面?上。
“你们要做什?么!郎朗乾坤,偌大一个骆家,还要私自扣押良家之人不成!还有王法么!”
“然公子说?的?没错,原则上是要按王法行事?。”
九哥儿俯身抬手,勾住然哥儿的?下巴,在面?前这个倔强的?小脸上细细观摩着,不知要看出些什?么,见对方挣扎,捏住下巴的?手指用了些力气,强迫对方回看自己的?眼睛。半日,又道。
“但这是府城,在府城,骆家就是原则,骆家就是王法。然公子,你说?对么?”
九哥儿的?眼神晦暗难明。口中言语冷酷无情,甚至是残忍的?,但目光中似乎又有种说?不出的?感觉,看得然哥儿心中酸酸胀胀的?。
“你要做什?么?”然哥儿声音有些抖。
九哥儿甩开然哥儿的?下巴,起身在房内踱起步子,不无炫耀地给赵管家递个眼神,似乎很享受这种将?人驯服的?成就感。
“然公子莫慌。”九哥儿绕至白兔身后?,居高临下看向对方,“我们知道阁下知晓这灭虫方子及煎煮法子。你将?方子写下来,我们立刻派人将?你送回家。如何?”
然哥儿猛回头,恶狠狠地看过来,碎玉轻咬:“若我不写呢?”
“然公子还年轻,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?我既然能将?你带至我的?茶坊,在我的?地盘,若不遂了我的?愿,谁都?休想将?你带走。不过既然来了,便是客,我也给然公子介绍一下我悦来茶坊的?规矩。”
门口小厮会意,不多时?带了一批白布蒙就的?东西进来。
九哥儿一把扯下白布,给赵管家递了个眼神。
赵管家是跟在骆睦身边的?老人,骆家的?手段他?自是熟稔。但眼前看到?的?这些东西,却让他?不由?倒吸一口冷气。
谁能想到?面?上人畜无害甚至是春分和睦的?一位明艳茶伎,私下手段竟如此凶残。赵管家一时?竟不知自己该向着哪一方。他?看了眼地上的?然哥儿,竟莫名动了恻隐之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