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的震动声将陆炡拽回现实,天已大亮,睡前忘开空调,汗捂了一身。
潮湿的手捞过床头柜的手机,是陆振云的简短的讯息:回京城,家宴。
解剖台上躺着一具女婴遗体,脐带剪断未超过二十四小时。
据负责案件调查的女刑警表示,该生母未在医院建档,而是自行家中生产,剪断脐带时称孩子是死胎。
此事疑点颇多,警方将送置殡仪馆,希望法医给出尸检证明。
事情比较急,新招的实习法医助理还没上岗,魏执岩便让廖雪鸣进解剖室辅助工作。
眼下这具死婴的脐带截面受损严重,无法准确判断是活产儿或死产儿。
根据实际情况和经验,魏执岩选择解剖腹部,取出胃部判断空气含量。
长柄手术刀剖开腹部,剥开肌肉与膈膜,取出完整的器官,上秤称其重量。
然而在对其标本取样时,魏执岩突然停下手部动作,将肠剪递给廖雪鸣,“你来。”
廖雪鸣一愣,下意识退了半个身子。
而法医将剪刀塞进他手里,握紧,不容置喙:“你来取样。”
于是廖雪鸣硬着头皮,从那幼小稚嫩的、还未发育完全的胃剪下标本。
“咔嚓”一声,伴随着刀刃切断器官组织的声响,他的手腕不由自主地颤栗。
此时魏执岩已经接过手,用镊子夹住标本放入不锈钢盘,微量的鲜血晕出一圈痕迹。
解剖结束后,廖雪鸣咬着嘴唇,双手捧着取出来的婴儿器官,小心翼翼地放回腹腔,仔细用针缝合。
与此同时另一个操作台上魏执岩的测试有了结果,对拍照取证的警官说:“胃部存在空气,存活大约十五小时,活产儿。”
缝上最后一针,廖雪鸣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。
对法医道谢过后,刑警带着尸检报告离开了,接下来就是检察官和法院的起诉工作了。
廖雪鸣沉默地收拾解剖台,喷壶喷出的消毒水将痕迹一遍一遍覆盖,直至光洁如新,迎接下一具尸体。
魏执岩将取出的人体组织泡进福尔马林,进行编号存档,以作为证据出示法庭。
廖雪鸣看着他走路跛脚的背影,小声问:“为什么一定让我来操作?”
对方没直接回答,在玻璃瓶碰撞的响声中缓缓道:“你作为入殓师,在大多数人眼里,是被生活所迫,为了所谓高薪从事着一份晦气的职业。但其实你很喜欢这份工作,毕竟与死人相处,可比活人简单得多。”
魏执岩顿了顿,“你享受将残缺的身体归于完整时的状态,无论死者生前遭受多重的创伤,至少送进殓房火化成烟那刻,和出生时一样带着希望来,带着希望走。”
“但现实是不留情面的。”他将身后的橱柜打开,把新的器官标本找位置摆好,“一个人会因为金钱,因为矛盾,因为感情而死。也有的人,仅仅是出生的性别就必须要死。”
橱子里的人体标本,行行列列,百数有余。但这只是魏执岩从业二十年间,经手遗体的冰山一角。
法医的视线移向入殓师,“你让死人又活了一次,我让死人再死一次。残酷的现实支撑起幸福的梦,我希望你能早日明白这一点,在那一天到来之前。”
——残酷的现实支撑起幸福的梦。
这话让廖雪鸣愣了许久,才轻声问:“那一天?”
魏执岩忽地沉默,尔后轻笑了下,“砰”地一声关上橱门:“开玩笑的,吓吓你。”
廖雪鸣没有因此松一口气,也不觉得好笑。
他回到办公室静坐了许久,还没从混乱的情绪中抽离开,陶静突然敲了敲门,说马主任叫他去一趟。
今时不同往日,单独开会时廖雪鸣拥有了坐椅子的权利。
可当领导说出“相亲”两个字后,他惊得瞬即抬起屁股:“您是要给我相亲吗?”
马主任脱口而出:“我跟人家姑娘有仇啊,把你介绍给她?”
说完才觉这话不妥,含糊地笑了两声,“你先坐,别着急。对方呢,是咱们民政书记的女儿,人家是想认识认识陆检,毕竟他早也过了成家的年纪,想托个人介绍介绍,撮合撮合......”
他费劲吧累地说了半天,这小子光听也不说话,“你听明白了吗?”
廖雪鸣认真回答:“明白了,不是给我,是给陆检察官相亲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......什么然后?”
马主任咬牙叹了口气,开门见山:“咱馆里就你跟陆检关系好,你是唯一的人脉。去打听打听,他有没有对象、离没离过婚、有没有孩子,周五给我答复。”
廖雪鸣惊讶又为难,“我和陆检察官关系不好的,而且我也没有联系方式。”
马主任拍了下桌子,“办不到赶明儿我就把太平间那几个柜子清出去。”
这话简直太管用,他立马站起身,“我会努力的。”
第12章 尾号4747
廖雪鸣一早忙完手头的工作,便趴在办公桌上发呆。
陶静进进出出三回,看他保持一个姿势没变过,走过去捋了捋他蓬乱的头发:“鸣儿,怎么了?”
“没事,就是......”廖雪鸣坐起身,仰头问她:“静姐,你知道怎么能跟陆检察官联系上吗?”
这个名字近来在馆里出现频次很高,想必是马主任又给他下达了什么任务。
“你亲自去检察署找他呢?”
上回的经历余悸犹存,廖雪鸣摇摇头,“我不敢当面问他。”
陶静想了想,给出了一条可行的建议:“你可以打检察署的电话,看能不能联系到陆检的办公室。”
按照她说的,廖雪鸣在官网找了检察署的电话,对面接通后询问他的工作单位。
他如实说了之后,给了另一个电话。
廖雪鸣拨了新的电话,又给了新新的电话。
又拨了新新的电话,又给了新新新的电话......
在拨到第六个号码时,终于听到林景阳说:“你好,公诉一科办公室。”
熟悉久违的声音,让廖雪鸣倍感亲切,“您好林检察官,我是廖雪鸣。”
“廖老师啊。”林景阳话里带了点笑,“怎么电话打到这里来了,有什么事情吗?”
他组织了一下语言,紧张询问:“有事情要找陆检察官,请问他方便接电话吗?”
结束通话,廖雪鸣低头看着笔记本上记着的一串数字。
是陆炡的电话号码。
林景阳说陆检休年假了,昨天下午已经离开棘水县,于是给了他联系方式。
盯得数字几乎重了影,廖雪鸣双手插进发间攥了攥,心想主任能不能自己打这个电话。
因空中交通管制,飞机延误将近两个小时,司机从机场接回陆炡到家时,已经晚上九点。
别墅除了家政,没见到陆振云的人影。
司机边抬行李,边说:“最近局长比较忙,总是应酬到很晚才回来。”
陆炡冷嗤,“他能有什么正经事,不是见和尚就是见情妇。”
对方尴尬地笑笑,顺势转移话题,说厨房已经备好了菜。
他实在不想在这个家多呆,摆手,“我出去吃。”
陆炡从车库取了辆奔驰,去了常去的西餐厅。
和牛鲜嫩多汁,油脂丰富。吃了小半份,胃里舒坦许多。
在棘水县生活两年,高碳高盐的饮食习惯,让陆炡难以下咽。反复发作的肠胃炎,只能靠预制菜和高蛋白肉类解决三餐。
然而下道熏鲑鱼上来,还没尝到嘴里,便失去了所有食欲。
——斜角一桌实在聒噪。
大致是套餐里上错了一道菜,waiter已经诚恳道歉,经理也提出免单。
桌上鬓角发白的中年男人仍不肯罢休,嘴里吐出些“这点活都做不好”“怪不得一辈子是下等人”的话。
连旁桌的客人都有些看不下去,不懂为何要如此为难服务人员,感叹道:“真是坏人变老了。”
陆炡叹了口气,在哪吃饭都不得一刻安宁。
他拿起餐巾擦拭嘴角,结账离开。
回到别墅,陆炡洗浴完后坐在一楼客厅抽烟。
庭院传来家政阿姨的声音,“老爷您回来了,少爷已经到家了......”
四九年解放是不是没通知这帮人?一口一个“老爷”“少爷”听得头疼。
刚才在餐厅刁难服务人员的“变老的坏人”,此刻出现在家里。
因为他就是陆炡的父亲,陆振云。
陆振云身上带着酒气和女人的脂粉味,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着佣人给他脱鞋、换鞋,一幅活脱脱的地主模样。
当年为什么没把这个地主阶级消灭了?真是重大纰漏,陆炡遗憾地想。
“几点到的?”
“刚到。”
“家宴订在明天下午六点,别忘了,记得带着桌上给陆湛屏的贺礼。”
宴会的主要目的是祝贺陆湛屏升检察总长,可谓陆家光宗耀祖的一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