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赌博网贷,虐待动物,偷拍卖视频,在网上骂骂女人。”陆炡撩起眼皮,向后依靠椅背,漫不经心的腔调:“只抽得起三五块钱一包的大前门,唯一的光荣岁月是高考六百零一分......这才是你的失败人生啊,高材生。”
“高材生”三个字咬字很轻,尽显讽刺揶揄。
谢文博彻底兜不住笑,瞥了眼右上角灭掉的监控灯,“这次审问不符合流程,我有权利拒绝。”
事实上,在陆炡说出“大前门”三个字时,他眼里已经显出心虚。
六个小时前警方在现场找到一公分的烟蒂,正是这个品牌的香烟,鉴定科推测是香烟火引燃煤气。
闻言,陆炡笑,“活得畜生不如的人生,还不如一了百了。但又不甘心,死前多拽几个人垫背。”
“你这是在诱供,违反检察官的规定。”
话音刚落,陆炡突然拽过身后的强光灯怼到谢文博的脸前。
他被照得难以睁开眼,而又被揪住衣领,燃着的烟头几乎要怼在眼珠,使他不得不睁着。
听见检察官冰冷的声音,像是从地狱传来,“那你不如猜猜,我是因为什么被下调到这种地方?”
终于,嫌犯显出惊恐神色。
陆炡松开手,将他摔回椅子。随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,“我会助你一臂之力,送到刑场枪决。”
“你——我是自首的,不可能判我死刑!”谢文博脸色苍白,颤着嘴唇,精神似乎在一瞬间崩溃,“他们都是被社会抛弃的底层人,早在九年前就已经死了!”
捋着衣袖的手一顿,陆炡转过手腕,发现脉搏处沾了两滴血迹。大概是替某人处理伤口时不慎蹭到。
他盯着血色几秒后,睨向对面语无伦次的嫌犯。
谢文博被他的眼神吓得几乎坐不住椅子,闭上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。
陆炡站起身,高大的身躯挡住身后如太阳一般的巨大光圈,眉骨轮廓暗下一寸阴影,启唇说了这次并不合规的审讯中最后一句话,“你要死就死远点,别脏了他的手。”
至于这个“他”是谁,谢文博也许到死都曾不知晓。
福特野马停在长暝山脚下,车窗移下,陆炡注视着墓园大门,没再继续往上开。
今晚月明,照亮每一处峰峦,路灯显得格外黯淡。
陆炡伸手,又看向腕间的那抹暗红。忽然想起廖雪鸣,想起那只因为自己死掉的白猫。
一样地轻易吸引他,又让他无计可施。
第19章 既得利益者
警方最终数据公布,棘水县槐林煤气厂特别重大爆炸事故,三十一人遇难。
事故发生后,轰动全国各地,外媒争先报导。
此次特大事故中,时代变革对于普通群众的影响,成为讨论中的核心热点。
一方矛头直指上层,为何不能妥善安置后续,为何不考虑通货膨胀对生活的影响,为何下岗工人在求职中四处碰壁?为何对事件却一压再压,造成悲剧的发生。
前车之覆,后车之鉴,而人总是得不到教训。
另一方认为看法太过极端和苛刻,盲目听信三流媒体的煽动。为谋求更好的城市发展,当年的安排算得上妥当,后续补偿款足够支撑日常生活。
贪字近贫,永不可能达到平衡。
也有人发出质疑,除了考虑金钱赔偿,是否关注到作为人的尊严层面。下岗时职工平均年龄在三十中旬,本是高技术水平职工,求职有年龄门槛,只能四处打零工。
社会问题归咎于个人不努力,是否超出常理?
有关槐林煤气厂的新闻热点居高不下,鱼目混珠、泥沙俱下的消息充斥社交网络。官方发布一条又一条澄清公告,处理了大批造谣生事账号。
多次发布伤亡民众视频,宣称“独家爆料”的自媒体经营者,被核实不是棘水县人,而是从外地过来拍摄直播。为博眼球吸流量,编造谎言,被扣押追究法律责任。
这段时间各方笼罩在重压之中,当年涉事官员召开新闻发布会,引咎卸职,予以处分......
作为承接遗体工作的永安殡葬,因表现出色,被民政部门表彰。
而最该“邀功”的廖雪鸣,并没有出席会议。他几乎三天没合眼,回宿舍睡了两天一夜。
不间断的砸门声和呼喊声,他浑浑噩噩地从床上撑起身体,揉了揉眼睛,窗外暮色霭霭,零星飘着雨点。
门被打开,魏执岩放下了准备拨号急救的手机,焦急的表情落了安心:“你这孩子怎么不接电话?”
原来他这两天一直没动静,馆里前后打了十几个电话皆无人接听。
廖雪鸣看得出魏执岩有点生气了,又不知道该说什么,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,轻声说:“魏哥,我饿了。”
听到对方叹了口气,“我去买菜,你赶紧去洗个澡,身上都臭了。”
廖雪鸣还穿着那天的工作服,回家睡了两天,期间连电扇都没开。将近四十度的高温,身上被汗渍得难以言喻。
来来回回冲了四五遍澡才好受,用毛巾囫囵擦了几下。他套了件宽大的t恤,顺便把脏衣服和拽下来的床单,一齐扔进了半自动洗衣机。
随后弯腰从洗衣粉袋里抓了半把撒进去,忽然手上泛起烧灼的刺痛。
张开右手,原来是洗衣粉融化,刺激了掌心的伤。
因为嫌碍事,早早把纱布去了。一直捂在橡胶手套,感染发炎难以愈合。
廖雪鸣低头盯着边缘泛白的创面,回忆起检察官给他包扎伤口时的场景。
而在过去的几天中,每当牵动创口引发痛感时,也总是频繁想起那个夜晚。
想起那个拥抱,想起覆着眼睛的那双手,想起耳边那句:“别做傻事,听话。”
长暝山的刺槐林被大片烧毁,只剩刺鼻的焦炭和煤气味。而陆炡的怀抱,依旧存在清晨或雨后刺槐的清香。
明明身上已经被各种洗剂冲替,可那抹淡淡的木质香仍然萦绕鼻尖。
只要想闻,就能闻见。
心脏倏地传来不适的颤栗感,廖雪鸣紧张地捂上胸口。
发现是因靠着震动的洗衣机被影响时,长长地呼了口气,喃喃道:“还以为是得心脏病了,幸好幸好。”
魏执岩到饭馆打包的现成的四菜一汤,米饭出门前蒸上的。给廖雪鸣盛了碗冒尖饭,并要求他必须吃完。
吃饭时电视开着,正巧晚间新闻报道槐林煤气厂事故相关。
经警署严密侦查事故现场,以及多位证人的证词。嫌疑人谢某组织下岗职工聚集煤气厂房的东南间,并未告知其中存放大量煤气罐。
结合现场取证,致使引燃煤气的“大前门”烟蒂,鉴识科提取出谢某的dna。检方认为,这是一场有组织、有计划的报复社会的重大恶性犯罪。
因案件重大远超地方检署权限,今日上午九点,嫌疑人被移交至最高检。
......
两人面对面的沉默吃饭,仿佛新闻报道的事件远在天际,同他们毫不相干。
直到熟悉的人名从女记者口中说出,齿尖咬紧木筷,廖雪鸣转头看向电视屏幕。
受潮老化的液晶显示屏,未能模糊检察官的浓眉深目。
作为地方检署代表的陆炡,比平时着装更加正式,黑发一丝不苟,眉宇间不怒自威。
身前被举满话筒,接受来自各方媒体的采访。
他的回答简短有力,张弛有度。未能捕捉漏洞的记者心有不甘,硬着头皮写下采访要点。
此时有位个子高挑的年轻女记者向前,语调干练有力:“陆检您好,对于此次特大事故,有人认为遇难职工是被决策者剥夺了安稳生活,而此次事件的组织者谢某,本是重点大学的学生,却走向报复社会的犯罪道路。”
“以上对当今社会宣扬的价值观是否产生了冲击,司法公信力是否有所降低?”
这问题一出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冷气,同业者投去羡慕勇气的目光,官员代表脸色变得难看。
工作人员想请她离开,被陆炡伸手拦住,正面回应:“当今社会,努力读书、求得一份好工作,是普通人最好的出路,私以为不然。出路不应内寻,应当求外。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、全面覆盖的社会保险,使民众拥有抵御风险变故的能力,这才是出路。”
“唯一的出路,就是不再寻找出路。”他目向镜头,稳重有度地说:“而想实现这个目标,过程是艰难而缓慢的,其中法律进步必不可少。作为法律从业者,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利用司法尺度丈量世界。未来的路很长,质疑会是常态。”
女记者愣了一瞬,接着抛出了更为犀利的问题:“陆检,您过往有在发达地区任职的履历,请问您如何评价当今的制度体系?”
陆炡低眼看她,反问:“你知道煤气罐壁厚多少毫米,使用时横截面能承受多少公斤拉力,而制作这样一只钢瓶需要劳动者付出多少精力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