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山开通,中原一时蠢蠢欲动。大漠上的国度,此前便有许多同中原交好的,在这段时日里也不安分起来。
一时殿中上下难免忙碌。靖川要处理的事也多了,奈何她寸阴是竞之际,仍有人添乱。中原人也就罢了——
桑黎连着消失几天。
靖川起先还等她,站在望台上,眺望底下灯火通明。煌煌一片,泼洒出金红油彩,在夜幕里染亮云霄。她等着,等到灯熄了,画枯去,空气中只剩下一缕似有若无的、属于自己的玫瑰香味,才合了眼,转身走下阶梯。
她心烦意乱。难免,那个中原来的女人不知好歹,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,画下地图;眼下,信任的人又不知所踪。她当然知道桑黎不会出事,可她一言不发地走了,是因为什么?
四天了。
靖川等在她房中。唤托雅沏茶,坐在桌前,心平气和。
门前终于渐渐有脚步声,越来越近。中原的茶叶清苦,滚水煎好,上下翻滚。她不喜欢喝,却又习惯,托起青花白釉的杯盘,安静地呷茶。女人推开门时,磅礴的血腥味扑面而来,一道光照进略昏暗的室内。
“圣女大人。”她知了错,先跪下身,“有要事——”
靖川手腕一转,手中茶杯化作一道白影。
啪一声开出锋利的碎花,青白相间。
好在茶水正好喝完,只是漉漉绿叶散在地毯上。这花开在女人膝边,逼得她不敢再往前。
靖川却笑了笑,不怎么满意。
挑剔地又提起一个。瓷片大块飞开,声如裂帛,清脆琳琅。
一套完整无瑕的杯具,眨眼残缺。
窒息的寂静,随之而来。四下宛若凝固,耳边,恍恍惚惚残留上刻杯盏的哀鸣。
桑黎终是站起来,走到她身前:“别摔了。”
碎了一地的瓷片,如白惨惨的月光。
她声音轻柔:“这是当初,陪她来的礼物……”
一声清脆的响。
这次不是杯盏了。桑黎身形微微踉跄,虽意料之中,也未想到她此次动这么大火气。脸上刺痛烧如烙铁,指印明明白白浮出来。
她闷哼一声。血滴在地毯上,溅开浓烈的腥甜。靖川脸色未缓和,淡淡地起身:“妈妈先躺下吧,我帮你上药。”
甚至因血味,更难看了些。锋利的眉皱起,冷冷剜了女人一眼,咬重前两个字音。桑黎勉强笑了笑,乖乖躺在床上。小猫毛发竖得跟老虎似的,这时不宜再忤逆,逞强更不好。
靖川没有唤托雅。自己拿来膏药、纱布、温水一类物什,咬着短刀,帮她处理伤口。桑黎几次欲开口,被她故意摁住翻卷的皮肉,咽了回去。
“乖一点,妈妈。别动了。”
直到擦净她背上翅膀根部的血迹、撇掉断裂的羽,少女才说:
“妈妈,你既然知道那是阿娘陪嫁的礼物,为什么就不明白,你活着比查到中原那边的事,更重要?”
“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件真相。当年你母亲与阿娘的事很蹊跷……”
“不。”靖川利落地抿唇穿线、烧针,开始为她缝合伤口,“我不想要。若哪天想要,我自己去中原。”
她终于不再黏黏乎乎地软声唤她“妈妈”,语气冷下来,平静而沉稳。那些浮华的快乐、荒诞的轻谑,到底如场梦,她在虚实间沉浮着,一场梦也无法彻彻底底做下去,时不时要醒。
“桑黎,你是国主,不能这么久不见人影。”
“所有人都知道,圣女大人才是真正的掌权者。”桑黎虚弱地回应,“我们都忠心于你。只要你想……”
“我不想。也许我会是个短命的人,但并不想你们与我陪葬。”靖川很快截断她的话。
明亮燃烧的烛火,生命不过是一夜的长度。烧着,烧着,竭尽全力地滴下眼泪,缓缓划出一道道轨迹。漫长的静默间,比烛泪更快滑落的眼泪砸出啪嗒轻响。桑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终于低头道出声歉。
靖川把药慢慢擦拭在她伤处,手上动作温柔下来,平稳细致,并未因淌了满面的泪颤抖。等了几天,她不能不担忧她。
“我生妈妈的气了,你和那个中原人一样不知好歹。”她说,“在我允许前,你不要来见我。”
桑黎垂下眼眸:“是。”
又轻轻张开羽翼,小心蹭了蹭靖川脸颊,哄她:“我不会离开你,圣女大人。”
“自然。死,也要死在我眼前。明白吗?”
“是......找来的卷宗,保管在书阁。若哪一天想看,就去拿吧。”
烛光吹逝,靖川走在长廊间。灯一盏一盏熄了,她心情极不好,眉眼淡淡。但几天煎熬散去,算是好事,多少松了口气。
奈何有人真是那么、那么不知好歹,不解风情,正撞在她拐角时,匆匆追上,在氤氲的暖光、森寒的夜里,杵着。
卿芷迟迟疑疑,注视靖川。
无意遮掩泪痕,在明亮到朦胧的灯光里,她便显得极其脆弱。眼角泛红,睫毛闪动的影,把眸中的血色变柔、变淡。半指手套与护腕,凌乱、随意地扎在手上。
终是轻轻叫道:“靖姑娘。”
从烧了地图后,卿芷便不敢见她。她回避,靖川也不自讨没趣,再不来找。托雅也生她气。倒无被排挤冷落的感觉,不过是……
不过是想念她。异国他乡,似只有靖姑娘,能在她心里算上一点知己或朋友的地位。是了,这样便好。再往上,逾矩,也不配。
靖川抬了抬眼,声音柔和些许:“阿卿,可来找我了。我以为你不愿再见我了。”
卿芷听她似笑非笑又如幽怨的语气,偏开了目光,轻声道:“不会。只是我答应了,要教你写字。可有时间?”
傍晚过了,但也未到就寝的时候。月色还毛毛瑟瑟。靖川无奈地叹一声气,忍不住勾起唇角。——中原人都狡猾,可她眼前这个,却又傻得古怪。画地图会让她发觉,做坏事也藏不住,乃至眼下,她甚至猜不出卿芷到底想做什么,才会如此木讷地在此刻提出这种邀约。
不过今晚本就无处可去。回去也是无聊,不妨消遣时间,至少有美人可赏。靖川点点头,卿芷便松下紧绷的肩,对她微微笑了。
女人微冷的手握上来,绕了绕,最终还是牵上她的手。靖川默不作声地瞥一眼,才知卿芷应是第一次主动牵别的姑娘的手——她耳根正慢慢从洁白变成粉,在发间若隐若现,最后烧成发烫的薄红,
只是情在不知不觉间生发。
她研墨、铺纸、摆镇尺,她坐好。灯晃得厉害,靖川抬手,火芯熄了。黑暗里,女人一双深邃的眼眸,更幽幽地闪烁冷冷的光。沉寂不过片刻,她点燃灯烛。
靖川道:“我现在不喜欢那么亮。”
卿芷温和地应:“好。”照到纸面,也就可以了。她想如何,便如何吧。
靖川趴在桌上,等她先写。一笔一划,她一直没怎么写过,卿芷曾叫她自个试试,未想这姑娘提笔不是画画便是捣乱。她毕竟年岁到这里,也不能如教幼童那样喝止、打手心。这一次,仍不愿握笔,写出个正经的字来。
有一样办法。
正在靖川发呆的时候,身后一片柔和的影拢上,后有温暖的怀抱,女人长长的黑发随她与她挨紧,垂落到肩窝、占据余光,冰冰凉凉,似一条条小蛇。靖川颤了颤,第一次发现她是这么冷,哪怕雪莲花淡淡的香也凉到沁人心脾。
她宽大的手拢住她不安分的手指,为她调整握笔的姿态。指尖掂她指腹下,轻挪、摩挲,直至靖川听话地握好了,才松开。真是一双漂亮到无暇的手,肤若白玉,关节有力,亦不细嫩,经了许多风霜,泛出濯洗过许多次的冷白。
“这样握笔。”利落地讲完,声音却娓娓地萦绕耳旁,如泉水击石,在柔软圆融的光里,沉沉地摇荡。
难得沉默。不是因被教导而不高兴,只是在她的怀里,隔着雪白衣衫感受到的柔软与冷意,竟是安心的。不明从何而来,却好像某个可以依偎的怀抱——躺着、靠着,肆意放娇,许久未有过。毕竟,桑黎的怀里很烫,又总不是那么让她放心。她才是她的依靠。
眼下,卿芷却如能托起她的所有。心浮在激流中,倏然遇上一叶舟,稳下。
不再颤,也不东倒西歪,在她耐心的牵引下,勾勒笔画。不问她想写什么,却如通晓她的心意,每一点来自她的细微的力道,她都能知道它拐往什么方向。
卿芷坐得端正,靖川便也没办法,也直起腰。稍稍偏了、软下,女人的手立即伸来,托在她腰后,迫她再坐笔直点。
烛火摇晃,夜色绵长。
卿芷垂下眼眸,心里有千层狂澜。透过皮革,她摸到了——少女的手指间,熟悉的位置,布着厚厚的茧。
这不是一双多细嫩的手,这是一双善于用武的……也是卿芷极可能熟悉的,曾摸过她身体的手。
是她吗?
猜测之际,靖川却依在她怀里,轻笑:“阿卿。”
“嗯?”声音不易察觉地颤了一分。
“四天不见,我本该生气。但今夜你让我心情很好,勾销了。”
“靖姑娘聪明,芷教得不多,是你学得好。”
靖川把笔搁开,任残墨浓浓淡淡地晕在纸上,毁了她的字。转去握卿芷的手,捏她小指:“呆子,不是因为字,是因为你。”
她往后仰了仰,缩在卿芷怀里,任她下巴抵于自己发顶,懒懒地打了个呵欠:“不练了,坐正那么久,好累。下回带你去瞧点有趣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