结契

第十四章耳边风


    众人穿过垂花门,沿着青石小径往正厅行去。庭中花木扶疏,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,粉白花瓣随风轻落,沾在许惠宁的裙裾上。她下意识伸手拂了拂,却听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。
    “可算把你们盼来了。”
    许谦明站在正厅门前的朱漆圆柱旁,一袭月白直裰,手中折扇轻摇。他眉眼与许惠宁有七分相似,却多了几分硬朗,不似妹妹那般柔和。
    见妹妹望来,他唰地合上扇子,故意板起脸:“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这都第几日了才想起回门?”
    许惠宁眼眶微红,却抿唇笑道:“哥哥若再说浑话,我便把带给你的松子糖都喂鱼去。”
    “别别别。”许谦明立刻举手告饶,上前,看到一旁的容暨。两个男人目光相接。
    “容侯。”许谦明拱手。
    “兄长。”容暨还礼,神色如常。
    许夫人适时打断:“都别站着了,谦明,你不是让人备了茶点?”
    “自然备好了。”许谦明转身引路,也不忘对容暨道,“听说侯爷善棋,今日可要讨教一二。”
    容暨微微一笑:“兄长雅兴,容某自当奉陪。”
    正厅内,紫檀案几上果然摆着许惠宁最爱的玫瑰酥和杏仁茶。
    许府后院的花厅里已摆开席面。
    明珠来得最晚,她是二房叔父唯一的女儿,许氏人丁单薄,拢共只有两房,而叔父许谨多年前在任上时突遇山洪,与叔母一同掩在了那泥石之下,只留下年纪尚小的女儿明珠。
    因此,许氏到了这一辈,也不过只有一个男丁,两个姑娘。
    许慎与弟弟许谨感情甚笃,尤其怜惜这个小侄女儿,自弟弟弟媳走后,便将这孩子视若己出,当真是同许惠宁一样当掌上明珠宠,才没辜负了她这“明珠”的名讳。至于性子嘛——却是被宠得有些跋扈了。
    她头上簪了一支纯金嵌红宝石的步摇,随着她轻快的步履左右摇摆,珠穗摇曳,碰撞出细碎清亮的叮当声。她一坐下,浓郁的脂粉香便混合着酒菜气息,隐隐在席间浮动。
    “给侯爷姐姐请安了,”宝珠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扫过容暨,又牢牢吸附在许惠宁的脸上,声音脆亮得好似掐得出水来,“姐姐的气色瞧着可是不大好呀?”她眼波流转,唇角的笑里含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挑弄,“这秋日里,早晚的风还刀子似的,姐姐如今可是新贵侯府主母的身份了,怎也不见姐夫替姐姐添置些的宝贝物件?”
    她下巴扬了扬,自个儿鬓边那支金光灼灼的步摇就开始前后晃动,珠穗又是一阵叮铃乱响,“譬如说,一件上好的紫貂裘?一支……”
    说着,她的目光如针芒般落向容暨,又悄然窥看许惠宁的反应。上座的许慎闻言眉头紧蹙,停了杯箸,欲要开口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容暨稍稍侧过头,深邃的目光落在许惠宁被薄纱笼罩、仍可见玲珑肩线的身姿上,探臂取过搭在身后椅背上的那件玄色素面锦缎大氅。
    手臂一展,那件墨色大氅带着他身上尚未散尽的凛冽气息和几丝残留的温度,稳稳地落在许惠宁肩头,将她单薄的身子包裹起来,厚实又妥帖。衣料细密温暖。
    容暨收回手,神色平淡自若:“侯府库中,确有一袭成色尚可的紫貂裘,只是样式陈了些。今日归宁仓促,不曾备得。夫人若嫌单薄,日后命尚衣局照新样子制便是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低沉清晰,稳稳地压过这花厅里所有窃窃私语的气息。
    寻常勋贵之家能得一张整貂做领已是脸面,而全须全尾、用毛色均匀完整的墨紫貂皮缝制的裘衣,更是万金难求、堪比内造之物。
    宝珠脸上那点刻意挤出的笑意霎时冻住,像一张生硬的面具挂在腮边,嘴唇微微嗫嚅着,却再吐不出一个字。她鬓边那支步摇的金光,忽然间显得俗气又黯淡起来。她哼一声,不再说话,几乎想把那东西立即拔下藏起。
    许惠宁拢了拢突然覆上肩头的温热大氅,那上面犹带着他身体的余温,其实她并不冷。容暨的气息缠绕在四周,厚重得令她有些陌生不适。
    这时,宝珠似终于找回些底气,视线又一次不依不饶地缠上她头顶那支玉簪。她声音压低了些,目光里闪烁着一种天真的狡黠:“大姐姐这玉簪我瞧着好生眼熟,倒像是……倒像是好些年前,峥哥哥不知从哪里寻了块上好籽玉来,央府里老师傅特意为姐姐制的吧?”
    那“峥哥哥”三个字,被她清晰地咬出来,拖着一丝别有意味的绵长尾音。
    许惠宁感到莫名,她昨日就将那簪子收归起来了,今日佩戴的是从前购置的头面,明珠这是故意提起这茬,想引得容暨不快,甚而心生芥蒂呢。
    许谦明啜了口酒,将酒杯重重地放回桌面,语带怒意:“明珠。”
    “是啊,那年开春头一场雪刚过,峥哥哥宝贝似的捧进来,”  宝珠却像没听见似的,愈发得意,嗓音愈发尖细清晰,“说是这么好的玉,只有配沅儿妹妹才算不辜负这等灵物。老师傅琢磨了两月才定稿,刻的是缠枝纹,雕镂得玲珑剔透!我记得清楚,取簪子那日……”
    许慎面色沉肃,手中茶盏重重一搁,发出清脆的磕碰声。他直直看向明珠,声音低沉浑厚:“明珠,你今日话太多了。”
    许夫人亦蹙起眉头,语气要和缓一些:“这孩子显然是还未适应姐姐出嫁,还当是从前,姐妹间叙话百无禁忌呢。”
    宝珠身子一颤,颇有些不服气,却不敢反驳,只得低头嗫嚅道:“就是说呢……”
    许父冷哼一声,转而看向容暨,神色稍霁:“贤婿见谅,侄女年幼,口无遮拦。”
    容暨微微一笑,执盏轻啜酒液:“无妨,不过是些旧事,岳父岳母不必挂怀。”
    许惠宁指尖轻轻抚过头顶的玉簪,唇角微扬:“妹妹记岔了,这支是去年腊月锦书陪我在藏珠阁选的。”她眼波流转,望向身旁的容暨,“不过,夫君也很是喜欢,他说白玉衬我。”
    容暨执起茶盏,指腹在白瓷上摩挲而过:“虽不知堂妹先前所提那簪子是为何物,不过,美玉虽好,终究是旧物。”他从容抬眼,眸光淡薄,“倒是明珠姑娘这般记挂他人旧事,莫非……”
    “姐夫说笑了。”明珠讪讪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