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晨,窗外下起了小雨。
流萤醒来的时候,才想起来昨晚上自己睡了过去。
她依稀记得韩俊明抱着她,亲着她,帮她清洗,不许她睡。
可她太困了,根本撑不住。
今儿一早,她是被韩俊明缠醒的,这个八爪鱼化身的男人,细瞧着像个小孩子一样,细皮嫩肉的,唯手指关节有茧。
他抓着她的奶儿,腿缠着她的腿,头埋在她的颈窝,连嘴巴也要贴着她。
这幼稚的占有欲。
流萤摇摇头,轻轻掀开被子,身上有雪花膏的味道,混着淡淡的药香,该是韩俊明给她涂了药膏。
她细细感觉,身子虽然肿,倒也没有很难耐。
只是懊悔将瑞之的事情忘得干净,流萤想了想,便打算自己给瑞之挂电话。
她是在自己房里醒来的,韩俊明的床湿得不能睡,她没在意,径自去里间洗漱,待收拾妥当出来,瞧见外间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。
乌黑发亮的真丝褂子软软地贴着身体,露出半截小臂的双手在身前撑开报纸,跟前的茶几上摆着青花瓷的茶杯。
“…正卿…?”
流萤下意识捋了捋头发,面色有些发白。
韩正卿放下报纸看过来,“听说你去药厂了?”
流萤抿了抿唇,她不晓得韩正卿是否介意,不过她决定先发制人。
“你一声不吭地消失这么多天,当然要去寻的。”
韩正卿一笑,还没开口,面色就收敛了。
流萤的腰上环上来一只手,随后是韩俊明的下巴搭上她的肩窝。
流萤吓了一跳。
韩正卿没有多余的表情,只淡淡道,“有点事,耽搁了。”
流萤拨开粘人的韩俊明,快走两步也在沙发上坐下。
“你、你怎么不多睡会儿。”
韩俊明跟过来,挨着她坐下,睡眼惺忪地懒懒开口,“被吵醒了。”
他就要倒在流萤身上,却被她一记紧张的眼刀怼了回去。
流萤在韩正卿看不见的地方给韩俊明使眼色,韩俊明也不纠缠,身子朝后一靠,双臂大喇喇舒展在沙发靠背上,端是个将人环在自己跟前的姿势。
“哥,你也太勤勉了,不让人多睡会儿。”
他满不在乎地打个呵欠,满满地炫耀意味。
“对了,昨儿宋老板那边也算点了头,价钱没说死,看意思还有余地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韩正卿言简意赅,没有继续攀谈的意思,流萤也僵着身子,并不接话,也不靠向他。
叁个人这么僵了一会儿,韩俊明轻叹一声认栽起身,“行,你们聊。”
行至门前,他忽然回过头,“对了,昨儿跟瑞之通过信儿了,到日子他来接你。”
流萤的眼睛倏忽睁大,满是嗔怨地瞧向他。
这韩俊明,明明能私下说的事情,非要同着韩正卿的面儿捅出来。
注意到韩正卿的目光拉了回来,流萤如坐针毡,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。
韩正卿没动,直到房门关上,他才将报纸迭起来搁在桌面上。
“好喝吗?”
那是他的茶,他的杯。
这样子做得别扭,流萤一不做二不休,索性先问起来,“俊、叁少爷说,你不打算去酒会了?”
“是有这个打算。”
流萤的小脸红扑扑的,像朵娇艳的花。韩正卿答得坦然,却没说死,她的气势便矮了一半。
“那、那你还让我学那些…装模作样的消遣我。”
“过来。”
韩正卿没回答,只拍了拍自己的身侧。
她撅着嘴,倒也听话地起身挪了过去。
韩正卿揽着她的腰,将人抱过来,让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。
流萤顺势靠进他怀里,瞬时便被男人的气息包裹住。
“正卿…”
“嗯。”
大手囫囵地揽住她的肩背,掌心握着肩头自上而下地摩挲她的胳膊。
韩正卿勾起她的下巴,流萤仰着小脸瞧他,眼见着他俯首吻下来,不重,也不贪恋,仿佛一个寻常不过的早安吻。
她悠长地呼吸,有种久违的安心。
彼此间仿佛没了隔阂,流萤半握着小手,负气地捶他一下。
“生气?”
流萤摇摇头,她不生气,心里却有些酸。
自她疑韩正卿对自己失了兴趣,便总是别别扭扭的,尽管回回他都能解释过去,也不负期待地尽情欢爱,可流萤心里依旧不踏实。
大手拢住她的手背,将小手整个握进掌心里,流萤被他抱得更紧了些。
不知怎地,她心里更酸了,也委屈。
“你…”
“嗯?”
她想问他这两日宿在哪里,怎地连个信儿都不给她,先前他明明应过再无保留,生意的事通通与她讲清楚,怕只怕这两日竟不是生意的事。
念及此,她心底泛起凉意,小手反握住他,“你若是有事,不许瞒我。”
韩正卿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,“怎么说?”
这人可真是,明明是她在问。
流萤嘟着嘴,絮絮说道,“你不回家来,懂得知会二姨太,俊明也晓得你的盘算,连迎春都晓得你的去向。”
那我呢?
流萤不想表现得像个妒妇,她问不出来。
韩正卿抱着她,揉着她的身子。
“化工厂是跟方家合作,不算咱们自己的产业,先前丢了洋油生意,这些天托关系找回些,算是跟薛家合伙,洋火也是才做起来,分销那边也走了些整单,这俩厂子看上去不同,共通之处便是格外注意防火,尤其工人。还有些零散的投资,金店有迎春,还有几个小铺面,掌柜也是可信的。”
韩正卿将手底下的生意一股脑地倒给她,流萤安静地听,从欣悦到害怕,而后越发不安。
“你…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…”
韩正卿闻言一笑,“还有什么?药厂的事,你不是自己去查问过了?”
流萤垂下视线,尽力掩住不安,可身子却不自觉地发抖。
韩正卿搂住她的头,让她完全贴在自己身上。
“怪我,一两句说不清,待见到生意上的伙伴,一一介绍给你,便清楚了。”
他愿意带她见识,她固然高兴,没个不允,只是听他这口吻,这作风,怕不是要一口气全见过来。
“这…这是怎个见法…难不成要办个宴席?”
“你可记得婚期在哪日?”
流萤红了脸,婚事她没操心,却也清楚就在这几日,想来,二姨太着急同胡师傅缓和关系也是有这层原因。
“可是,可是我、我…哪里见的到人…”
新娘子还不是盖头一蒙,拜了天地就在新房里等着男人来洞房,运气不好的还要饿肚子。应酬,那都是男人的事。
韩正卿捏捏她的小脸,并不反驳。
“先前父亲丧事,来了许多人,丧期一过,便要分别宴请,一来答谢,二则是要下婚礼的帖子,届时让他们都见见你,往后生意上的事少不了互相帮衬,我不在的时候,能有个照应。”
流萤仰起头,心脏咚咚地跳,这些场面上的事,按说全由男人出面就好。
韩正卿将她引鉴给所有人,这是对她的看重,于她却是不小的挑战,她心里既兴奋又忧虑,瞬时乱成一团。
他垂眸瞧着她,将她的发丝别到耳后,“到时人多,好好准备准备。”
“我、我怕认不过来,你要时时提醒着。”
“好。”
韩正卿一笑,“那些太太夫人们,你总要自己应对。”
流萤身子抖得厉害,脑筋却转得停不下来。
“那…那你有画册相片儿的,给我先瞧瞧不?”
她虽说也见过不少人,但要一时间记住许多陌生的人名和脸孔,还要对答如流,纵是脑筋再好,也难免出丑。
“知道提前做功课了。”韩正卿揉着她的小脑袋,投来赞许的目光,随后却道,“没有。”
眼见着小脸儿垮了下去,他又宽慰道,“倒是可以先看看电话号簿。”
至少能熟悉名字、头衔和他们之间的关系。
流萤沉下心想了一想,倒也是个不错的方法。
“那我这就去瞧,都背下来!”
她起身就要走,然而腰上一紧,韩正卿搂着她将人拽了回来。
“不急。”
他鲜少这样粘人,却又没半点子情欲。
流萤眨眨眼,问道,“你今儿不忙了?”
“想多看看你。”
她便又笑嘻嘻地窝回他怀里,小脸不住地磨蹭他的胸膛。
韩正卿的指腹摩挲着她红扑扑的小脸,悠悠问道,“晚上去看个电影?”
“看电影?”
流萤喜出望外,她还没看过电影呢!
可转念一想,二姨太给的戏票也是今日的,约么是个下午,她不大记得具体的时间,却也晓得贵妃醉酒是场大戏。
脸上的喜色还没绽出来便又收了,韩正卿将这变化瞧了十成十。
“怎么?晚上有约?”
“没、没有。”
流萤抿着唇抬起眼,想了想还是打算如实说。
“昨儿二姨太给了戏票,也是今儿下午。”
韩正卿沉吟着等着下文。
流萤吞了口水,声若蚊蝇,“该是叫我与叁少爷一同去…”
“母亲当真疼你。”
他这话说得平静,可流萤心里倍感不安,她一下子抱住他,小手环着他的腰,将人搂得紧紧的。
“哪有,是叁少爷闹脾气,嚷嚷着要出去,二姨太才割爱,叫我哄着叁少爷。”
随即,她像寻到了救命稻草,“二姨太说,守备军进了城,不许晚上出去,你这电影怕是看不成。”
韩正卿一笑,“哦,是吗?”
“昨儿才嘱咐过的。”流萤撅起嘴,无不遗憾地小声嘟囔,“你主意正,我可不敢上二姨太跟前说去。”
韩正卿搂着她的肩膀,大手慢慢地移到腰上。
“确实,外面不太平,听说上头派了人督促此次和谈,日本人那边也不安分。”
“和谈…还有日本人什么事儿?”
流萤纳闷,她以为和谈是这些个军阀大员之间不想打了,要休战,总归是自己人的事。
韩正卿的手在她的纤腰上轻轻打着转。
“军部与洋人的利益错综复杂,东北那边是日本的地盘,上头派下来的人未必就是咱们这边的。”
他悠悠地说,流萤听得云里雾里,外面的纷繁复杂她捋不清楚,却能从韩正卿的话语里感觉出几分迷茫与疲惫。
天有不测风云,任是韩正卿再能谋算,也敌不过势力割据。他手里这么多生意,保不齐哪个就被人拿走了,又或者是一个都留不下。
她瞧过账面,深知即便是称得上暴利的买卖,那油水大头也在洋人手里,算上行会商会的抽成,算下来他们韩家不过是出力气的,禁不住什么大风浪。
更何况还有合伙的营生,两边一劈,也就不剩什么了。
她将韩正卿抱得更紧了些,竭尽全力安抚道,“你这些天,就是在忙这些个?”
韩正卿没答,流萤想了想又道,“敖家要开记者会,我让敖文昊给咱们的月饼打打广告,待点心这边捋顺了,名声打出去,咱们赚了钱,管他们洋人还是倭寇,咱们就做自己的生意,踏实过日子,总能活下去。”
韩正卿握着她的腰身,大手在腰胯轻拍,像是哄孩子一般地口吻,“到时就指望你了。”
他说得轻巧,像是在玩笑,流萤撅起小嘴嗔一句,“净拿我消遣。”
韩正卿在她头顶落下一吻,“哪里,你就是要登上大荧幕的人了,将来少不得要靠你养活。”
闻言,流萤忽然坐直了身子,眨着一双杏眼瞧着他。
“什么大荧幕?”她的小脸瞬间红了,“难不成…是上回说的…电影?广告?”
韩正卿的唇角微微上扬,“叁星也是方家的产业,导演你也认识,今晚上首映,不算太大阵仗,都是自己人,你同我去瞧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