哀恸之下,当?场便有几个亲眷都?死在逃跑路上的人,跳崖身?亡。
绝望迅速在众人之中蔓延。
姜太傅没有多少护卫,又恰好是人群之中盘缠最多的一个。
他知?道想要养活一个病弱的孩子有多不容易,所以经不起半点差池。
为了救人,也为了自保,避免之后?成为众矢之的,他铤而走险,向众人宣布,自己怀里的是大应五皇子,只要之后?带着五皇子与大应皇室的兵马回合,总有回归故土之日。
应青炀已经记不得姜太傅是如何借着自己大儒的身?份和名?声,在众人面前巧舌如簧,硬是将这些人游说得只知?道乱臣贼子兵变造反,而不知?大应皇室种?种?离谱之处。
而他,大应五皇子,只是一个被牵连到的无辜婴孩。
于是倏忽间,人们一个个跪坐在地,那疯狂的、热切的眼神落在应青炀身?上。
应青炀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浓烈地情感,宛如跗骨之蛆,惊骇之下,他终于有了第一次对外界的生理反应,他哭出了声。
婴儿的啼哭声让人群彻底沸腾了。
这被当?成了一种?预兆,他根本不是什?么灾星,而是大应真正?的祥瑞,破而后?立,才是大应应走之路。
何其讽刺。
大应灭国之前,他是痴儿,是会被千人踩万人踏,逢人便遭唾弃,甚至差点被送上绞刑架的不详灾星。
大应灭国之后?,他奇迹般地痊愈了,成了这些国破家亡之人眼中,唯一的希望,仿佛只要有他,他们注定能走出那漫长而无休止的黑夜。
那一声声“千岁”的呼喊里,应青炀只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。
后?来?人群一路向北,死的死,散的散,盘缠用光,落脚荒村,也始终没能等来?大应军收复失地的消息。
反而是多方混战,所有大应皇室被一一清缴,大梁立国,再无翻身?之可能。
如丧家之犬逃窜的那些时光里,所有复国的希望都?被一点点磨灭,这些前朝之人心里何尝不知?,他们早已经没有了重现往日辉煌的能力。
大梁欣欣向荣的朝局之下,所有人都?看不到一点点机会。
姜太傅,风叔雷叔,或者大概,这荒村里的每一个人,早就?明白了这一点,但到这了这一天,他们已经形成习惯,无法不向应青炀宣泄自己的负面情感。
即便内心早已放弃,但他们不会开诚布公地承认这一点。
人需要一份勇气,需要一个念想才活得下去?,才能在漫长地后?半生里不让自己被国破家亡的苦痛吞噬。
这只是他们存活于世的一种?方式,欺骗他人,也欺骗自己。
而应青炀幸也不幸,他被当?做一个旧日的标志顶礼膜拜,所有来?自他人的希冀、绝望、苦痛加诸于身?。
他是大应朝一块活着的墓碑。
在这里,唯有清醒者才是最痛苦的那一个。
应青炀于是早早就?知?道,自己今生,只有两?条路可走。
要么做符合自己身?份的事,回应众人的期待,反梁复应。
要么装疯卖傻,在荒村里当?一辈子胸无大志的乡野少年。
他脑子里是远超于时代的知?识,给江枕玉展示的商业蓝图只是冰山一角,随便哪一个都?足够让他韬光养晦,带着前朝旧臣们缓慢积蓄力量,只要小心谨慎,反梁复应,绝非空谈。
可这一切的前提是,应青炀真的想要走上那条登高之路。
应青炀磕磕绊绊地长了年岁,看过这个时代的人间百态,却始终有一种?不真实的感觉。
仿佛一切都?是一场梦,再睁眼他还在无菌房里,等待着不知?道何时降临的死期。
他不在乎自己的身?份,不在乎这个时代谁当?皇帝,谁掌大权,更不在乎忠孝礼教,来?自未来?的灵魂,本就?不该被这个时代束缚。
但他是如此热爱活着的感觉,热爱自由?的生命,他喜欢海晏河清的世界,喜欢众人露出欢颜。
直到大梁立国的消息传来?,他听着大梁太上皇的事迹,听着百姓为其歌功颂德,应青炀登上山巅,终于决定只抓住触手可及的生活。
他不是天潢贵胄,也不做乱臣贼子,他是芸芸众生。
他想要所有人都?能活着。
可应青炀自然也不是圣人,他看着曾经一起生活过的人郁郁而终,多少人临死前嘶哑地唤他一声“殿下”,带着不能归乡的遗憾含恨闭上眼睛。
他在那些声音里痛苦过,迷茫过,多少次想着,或许大闹一场死得快活,也好过这拷问心灵的折磨。
再开朗的人,也忍不住疯魔。
所以应青炀喜欢听关于太上皇的传闻,也乐于听别人称颂他是个明君,更奇妙地发现对方的每一个做法都?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。
应青炀便知?道,坐在皇位上的是太上皇还是反梁复应的他自己,都?没有什?么差别。而只要那人还尚在人间,他便可以自由?随心地活着。
应青炀也常常在想,自己重活一世并非幸运,而是惩罚。
他错失的那碗孟婆汤,让他带着健全的人格再见这人世间,而这也是他痛苦的根源。
如果他早早忘却前世种?种?,他会在反梁复应的呼声中被塑造成另一种?模样,迷失自我?,把自己放在所谓皇室遗孤的位置上,走上谋反之路,然后?在某一天,作为一个反派,死在正?直的主?角刀下。
如果他更自私坚定,就?算明知?自己要一次次辜负期待,也不会因而苦痛。
他要装作疯癫,装作什?么都?不懂的无知?模样,藏起所有与人不同的端倪,才能让可能被挑起的战火消失在他手中。
没有人会因此感谢他,但他问心无愧。
*
应青炀眼前一片模糊,他感觉自己在昏沉间已然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走马灯,足以把他半年以来?积攒的好心情付之一炬。
他内心只剩一片荒凉。
好像这么多年兜兜转转,自诩对得起很多人,到头来?始终要被命运裹挟,再度被拖至高台。
深深的疲惫感遍布全身?,唯有脚腕处的伤口传来?细微的痛感。
应青炀终于后?知?后?觉的发现,自己可能是中毒了。
应青炀开口用嘶哑的声音问:“为什?么要做这种?事?”
杨崎深深地看着他,“殿下,这是我?们约定好的。”
应青炀明白了。
杨崎从来?不是在看他,也不是在为他跪拜,更不是在为大应皇室跪拜。
杨崎这辈子只效忠一个人,他是先太子应九霄最忠实的拥趸,直到对方死后?多年,还依然如此念念不忘。
应青炀用最后?的力气狠狠地翻了个白眼,心说自己死也要拉个垫背的。
他反手攥住中年男人枯瘦的胳膊,在对方惊骇的目光中,拉着杨崎从高台一跃而下。
应青炀终于感受到了风声。
是自由?的声音。
应青炀隐约听到耳边传来?的一阵阵惊呼,他却没有感受到跌落的疼痛。
有人架着他两?边胳膊,不至于让他摔落在地。
他被小心翼翼地送进?了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里。
喧闹离他远去?,应青炀似有所感,艰难地睁开眼睛,看到了江枕玉俊美的脸庞,焦急的神情,以及几乎要落下泪来?的一双眼。
应青炀抬起手,尽力在模糊的视线里观察江枕玉的样子,用手指拂去?对方额角的一小块灰尘。
他艰难地勾出一抹笑?容,沉重的喘息着,“江兄……我?好冷……我?是不是……要死了?”
“不会的。我?不会让你死的,阿阳,看着我?,别睡。”江枕玉心如刀割,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?容,他将应青炀打横抱起,穿过混乱的人群,一路向外走去?。
他的手很稳,应青炀靠在他怀里,感受着对方胸腔里的心跳声。
应青炀方才所有的硬气都?离他远去?,仿佛倦鸟归巢一般的安定,让他眼角热流滑过,“枕玉哥……我?不想死……我?还没有告诉你……我?的真名?,我?不是有意瞒着你的……我?命不好,不想牵连你……”
“别说了……不必说了……那都?不重要。”
江枕玉的声音忽远忽近,应青炀听不真切,只隐约感觉冰凉的水珠落在他脸上。
应青炀张了张口,终究没能说出那两?句话。
——别哭。
——为了我?这种?人,不值得。
第47章 争分夺秒 应青炀闭上眼睛的那一刻……
应青炀闭上眼睛的那?一刻,江枕玉的呼吸几乎都要?跟着停止了。
周遭的喧闹都与?他无关,他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留住他。
江枕玉不?允许,不?允许对方留下他一个人,独自面对这残酷的人世间。